
锺叔河(较早前摄影)。秦颖 | 摄影
父亲真正的朋友,是他在文艺中学读书时结识并交往一生的几位。
一九七九年底我从内蒙回到长沙父母身边,父母除了忙于工作,星期天还常带我到他朋友家里做客。去得最多的是住在南门口流水沟的宋焕安家,宋伯伯是我父亲在文艺中学的高中同学,他离休后从湘西回来住在他的老屋里,那屋子很高大,庭院很深,不过除了他和他姐姐各住一套最里面的屋外,院子前面两边的屋已经归了公家,住的也是一些与宋家不相干的居民。
听父亲说,宋伯伯出身大户人家,他们家是做生意的,南门口的“德园”包子铺就是他们家的。父亲读书时常在他们家留宿,宋伯母好喜欢他,对他也很客气,再者他们家总是有好东西吃(父亲从小就不想回家,不喜欢他母亲对他的管束),他还学宋伯母的话给我听:“宋焕安呐,你要跟钟雄学习。”父亲那会叫钟雄。除了宋伯伯家,父亲也经常带我去杨赞姨家玩,杨赞姨是他同学杨冠先的妹妹。父亲总说杨赞姨人老实,很小就跟着她姐姐,像小尾巴一样总是跟在他们后面。父亲说有一次他又拿到了稿费,和几个同学去南门口的“九如斋”买东西吃,他们看到她又跟在后面,就和几个同学合计想把她甩开,就告诉她,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到其他地方有点事,等他们在中山路转了一圈回来后,发现杨赞还站在那里,父亲说,这人太老实了,以后不能再欺哄她了。虽然杨赞的姐姐三十多岁就去世了,但杨赞姨和我父母交往了一辈子,杨赞姨罗叔叔这对相濡以沫的夫妻在进入晚年后也成了我父母家的常客。
父亲从年轻时就爱交朋友,他的朋友也成了母亲的朋友,他们的朋友大多都是在文艺中学读书时的同学,还有湖南报新闻干部培训班的同学,更确切地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报社工作时有交集的同事。
父亲交友讲义气,念旧情,这些朋友皆是一生挚交。
我二十岁回到他身边,至今有四十多年,一路看过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两千年之后,三四十年的时光里,家里常常是高朋满座,这些爹爹娭毑都是他的老同事、老同学,他们在一起扯谈、吃饭、有时和母亲打牌;父亲不打牌,只爱扯谈讲笑话。
这其乐融融的场景随着岁月的流逝也一去不复返了,当父亲进入暮年,留下的只有深深的回忆……
父亲最早的朋友可能就是在望城读了一个学期所结识的同学宾新城,他们叫他宾夫子,我们叫他宾伯伯。父亲说他最开始学着写文章投稿就是从宾新城那里学来的。宾新城还喜欢写旧体诗,不过他后来也随我父亲到了文艺中学读高中。父亲在文艺中学读高中时,又结识了谷士钧(笔名金驼),是广东宝安县人,还有尚久骖、刘国音,这些人很早就接触文学,思想也很激进,并在《湖南报》的“学生版”和上海一些报纸上发表文章,其中在谷士钧引荐下,他认识了编“学生版”的梁中夫,得到他的赏识。在这些同学影响下,他也忙着写信、交友。父亲自称“从文”纯属偶然,是金驼和尚久骖让他去报考“新干班”的。我看不然,虽说父亲当时是为了一个女孩去报考了新干班,但后来那个姓尚的女孩因家里反对她过早参加工作,一气之下参军去了新疆。金驼也由于当时被分在了电台,没能达到他从文的理想,也辞职回了广东。后来只有父亲一人留在《湖南报》,从这之后他与文字、文章打起了交道,也结下了一生的缘。尽管“从文”后,受了很多的冤屈,吃了很多苦头,但他仍痴心不改,最后还是以文字工作为一生的职业。
父亲除了一起进报社的那几个同学外,在他的朋友圈里还有文艺中学的曹修恕、李景诒、柴国风、罗印文、宋焕安、杨冠先、杨赞。这些同学高中毕业后大都离开了长沙,曹修恕随他母亲到了平江,当了一名英语老师,李景诒参军后到了北大荒农场,也是一名老师,柴国风参军后到了上海成了一名工程师。宋焕安读了农大后到了湘西花垣搞了一辈子农业。杨冠先三十多岁就不在了,只有罗印文、杨赞一直在长沙。这些老同学离休后有的回到了长沙,有的留在了当地,谷士钧特殊一点,他本是广东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就离开了《湖南报》。这些人,无论远居他乡或近在长沙,分离数十载,联系从未间断,由开始的书信到后来的电话,我常常看到父亲坐在书桌前和这些老朋友在电话里聊天,真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说着,笑着。在我的印象里,除了他伏案工作的背影,就是坐在电话前聊天的情景。那是他最为轻松最为愉悦的时刻。
在长沙的这些老同学老朋友,离休后也有了空闲,平时除了电话联系,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父母家中就客人不断。从北大荒回来的李伯伯,那是常客,从湘西回来的宋伯伯家,是我们常走动的,平江的曹伯伯,一年也来小住几天,上海的柴叔叔时隔三四年也回长沙走一走,每次回来都住我父母家。还有金驼也来过几次,且不说走动了一辈子的张志浩、朱正、俞润泉,还有杨赞。所以说在我们乃至我们自己的孩子眼里,爹爹屋里常常是一屋子的爹爹娭毑(爷爷奶奶)。这些爹爹娭毑不仅给我们,也给我们的下一代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父亲不仅是个读书人,更是个重情义的人。
这就是父亲一生真正的朋友。一生无论顺境逆境,他们都没有离弃过。
我也听姐姐们说起在最困难的时期,张伯伯每年八月十五拿一斤月饼来教育街看她们,那会儿父亲在茶陵农场劳改。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一家搬离报社,借住在城北三角叉铁路边一户人家,柴叔叔从上海回来探亲时,送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给我大姐,后来我二姐又接着穿,一条裙子穿了很久。杨赞姨还经常给他们送电影票。这些故事让我听了很是感动,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至于后来人们写的那些有关“钟叔河的朋友圈”,主要是父亲在他一生的学习生涯中,工作中,当编辑的过程中,所遇到的贵人。如周作人、钱钟书、杨绛、李锐、朱九思,父亲称他们为“师”,李普他说能算朋友。当他策划并出版了《走向世界丛书》《曾国藩全集》《周作人散文全集》等大型系列图书后,慢慢地他的读者也多了起来。有书信联系的,有登门拜访的,当然也有一些做图书生意的人。这样的圈子也越来越大,而且都是喜欢读他书的人,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这都算是一种因书结的“缘”吧。
锺先鲜
责编 刘小磊